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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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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仇

第九十五章

陷在深宮裏的徐意並不能預料到自己的父母還有陸家父子為了營救她都采取了什麽樣的手腕, 但她深知他們一定不會不管她。

她相信只要挺過今夜,到了天亮時,定能有曙光出現, 遂她強撐著在熬。

徐意這夜是真正抄了一宿的經,原以為這倆嬤嬤年紀這麽大,肯定會在半夜抗不住,她也能趁著她們打瞌睡時歇息一會兒。不想這兩位半大老婦, 心眼賊多, 她們對她采取了輪流看管制度, 一人睡覺,一人看她, 楞是不肯漏一點兒縫隙。

只要徐意稍稍打個盹,她們手中的竹棍子就往她身上直招呼, 尤以那位掌刑嬤嬤下手最狠。

只要徐意一停筆, 她們就跟見到肉的哈巴狗樣, 雙眼冒光地開始尋釁。一夜過去,徐意的肩背處和手肘上都生生挨了不少下棍子。

她今日穿的又是雪緞制的衣裳,這衣料薄,不扛打, 後來她純是靠著毅力在支撐。

見外頭的天色越來越亮, 徐意深深吸了幾口氣,她自覺時候差不多,便放下筆, 問一句:“眼下是什麽時辰?”

那兩位嬤嬤正在用早飯, 固然, 這其中沒有徐意的份兒。

掌刑嬤嬤邊喝口粥,邊用手抓著薄餅啃, 她隨口道:“到辰時一刻了。兩天後的這時候,徐姑娘得把屋子裏的所有經文抄完,不然可要視為對佛祖不敬,對太後娘娘不忠。”

呵,真是好大一頂帽子等著她,真以為她是泥捏的人兒啊!

徐意心中冷笑,她走過去,嘴上卻扭捏地示起弱來:“既然都辰時了,嬤嬤們,給我一口吃的可以嗎?抄了整夜,我實在餓狠了,現下連拿筆的力氣都沒有。”

另一位嬤嬤說:“不是咱成心苛待姑娘,委實是姑娘的速度太慢。這一夜過去,姑娘一本經文都沒抄完,咱也要向太後娘娘交差啊。姑娘是貴人,太後娘娘不會罰您,罰起咱們這些奴婢來可不敢手軟。”

我還貴人呢,哪個貴人能被你們這樣鞭笞?!

徐意扯起嘴角,眼裏神色有些陰冷,語氣倒是嬌滴滴、怯生生地,她說:“二位嬤嬤,我方才已經抄完一本了,不信您們瞧瞧。”

徐意將其中一頁紙遞給去,那位掌刑嬤嬤沒有防備,放下薄餅,隨手接來一瞅,宣紙上即刻落下幾個油指印。

徐意冷眼看著,滿意極了——何為得來全不費工夫,居然一下就有了物證。

目的達到,她遂主動退而求其次地道:“沒有吃的,嬤嬤們至少給我倒口水喝罷。”

兩位嬤嬤對視一眼,掌刑嬤嬤點了下頭,另一位嬤嬤便去屋外倒了壺熱茶來。

徐意接過杯子,卻並不喝。

她走回桌案前,突然露出個邪惡又暢快的笑容。在兩位嬤嬤尚未反應過來時,徐意的手腕倏然故意一翻,只見滿滿一杯熱茶自上而下地澆到了她剛抄好的經文上頭。

那兩老貨再怎麽也想不到她會這樣做,兩個人大驚失色地跑過去,掌刑嬤嬤厲聲問道:“你瘋了不成,這是在做什麽?”

徐意冷笑,她不再裝小綿羊,而是惡狠狠地斥道:“應當是我問你們,要做什麽才對!”

“我抄了一夜的經,你們為何無故毀去!”

“我並非宮婢,被太後選了親自抄經,即是代表著太後的體面。你們此舉,簡直是在蔑視太後!”

徐意的瞳孔漆黑幽深,還泛著刺骨的陰冷,她這副欲狐假虎威的模樣有些懾人,即便兩位老嬤見多識廣,初初也怔了怔。

徐意卻沒就此罷休,她猛地擡起手,扇了一巴掌在掌刑嬤嬤的臉上。她雖餓了一夜,但也被折磨了一夜,這一巴掌帶著濃重的怒意和洩憤,掌刑嬤嬤的臉頰立時留下五個鮮明的指印。

掌刑嬤嬤瞬間被打蒙,她是太後身邊的人,多年來作威作福慣了,宮裏誰敢跟她動手?

還不等掌刑嬤嬤反應過來,徐意又掄起放在邊上的棍子,用力地往她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上抽了好幾下,她故意沒收勁,只見她的手背上頃刻間多出了好幾道被木棍鞭打後留下的痕跡,瞧著十分可怖。

掌刑嬤嬤瞳孔驟縮,作為一個宮中老人,她瞬間明白了這鬼丫頭是要使苦肉計!

好啊,居然敢在慈寧宮耍心眼,掌刑嬤嬤冷笑。

做完這些,徐意隨即爆發出一聲可以沖破蒼穹的尖叫。

-

半個時辰前,景豐帝下了早朝,聽了錦衣衛指揮僉事姜雲的匯報後,他臉色微沈,下令擺駕慈寧宮。

慈寧宮裏,孫太後梳妝後剛用完早膳,就聽到小太監說聖駕往這邊來了。孫太後嘀咕道:“如今剛下朝,皇上怎不留在養心殿批折子。”

身邊伺候她梳頭的何嬤嬤心中已有個猜想,嘴上卻滴水不漏地回答道:“昨兒是娘娘的萬壽節,想來陛下今兒還惦記著您,一大早往您這兒來盡孝呢。”

這個說法取悅了孫太後,孫太後遂彎著眼道:“不錯,算皇帝有孝心。”

雖不是自己親生的,但景豐帝一直惦記著她的好處,他依舊牢牢記著當年懷山之變時,誰舉薦並力挺他坐上了皇位。

雖說幾年前的太子事件景豐帝做得有些出格,但他自始至終對她這位嫡母都恭敬有加。孫太後心中愈想愈熨帖,認為這個皇帝比自己親兒子也不差。

這般想著,景豐帝入殿來,他行禮道:“給母後請安。”

孫太後頭也不擡地道:“皇帝起身吧。”

孫太後已梳完頭,她正趁著陽光大好,站在窗下修剪一枝牡丹花,她隨口道:“皇帝下了朝就過來,可用過早膳沒有?”

“朕已吃過,”景豐帝道,“朕聞見殿裏一股羊肉絲味兒,想必母後也用過早膳。”

“一早上進食羊肉,恐怕會過於溫補,致火氣太重,”景豐帝的口吻溫和,語句裏卻好像別有深意,他說,“眼下尚未出伏,母後也該適時吃些清熱解暑的食物。”

孫太後的脾性雖嬌,但她長於深宮數十年,心眼卻不少,她當即聽出皇帝話裏藏話。

孫太後雙眉暗蹙,她撂下剪子,旋身看他問:“皇帝這話什麽意思?”

景豐帝面色如常,終於緩緩切入了正題,他道:“朕聽說昨日宴散之後,母後單獨留下了徐彥的女兒。”

孫太後擡眼,漫不經心地輕笑,她說:“皇帝原是為了此事兒來。”

言罷,她當即隱晦地瞪了何嬤嬤眼——一是怨她昨日辦事不夠私密,二也是為她方才在自個耳邊亂吹風,害自己會錯了情。

瞧瞧這位好皇帝,一大早可不是為了盡孝,而是來專程給她添堵的!

孫太後皮笑肉不笑地暗哼。

何嬤嬤只僵硬地笑著。

孫太後的視線轉回去,她波瀾不驚地道:“我的確留下了她,她是蔣國公的女兒,身份不差,我瞧著也喜歡,覺得與她頗為投緣,已決定將她留在宮裏和我做伴兒。昨晚才下的決定,尚未來得及知會皇帝一聲,不想皇上竟然先得到了消息。”

孫太後的話仿佛是隨口一說,也像是對皇帝在她身邊安插耳目一事兒表示不滿。

景豐帝像是沒有聽出第二層意思,只不鹹不淡地道:“她能得到母後的喜愛,是她的福氣。只是徐彥夫婦就這麽一個女兒,此女又正當妙齡,怕是徐家舍不得。”

孫太後微笑,她有些懶散地重新拾起剪子,一邊剪枝,一邊道:“這個不難,既要留下她,自然該給她個合適的身份。就讓她在我宮裏當個正式的宮令女官。”

語畢,孫太後似笑非笑地打量景豐帝眼,她曼聲道:“或者皇上如果滿意她,封個後妃也未嘗不可。”

聽得此言,景豐帝眉頭微皺。

景豐帝正欲再說話,隔壁的偏殿裏頭突然傳出一聲刺耳尖銳的女子叫喊聲。

喊聲之大,讓孫太後剪花的手都不由一抖,她險些剪到自個手指。

景豐帝辨認出了這是年輕小丫頭的嗓音,意識到是個機會,他沈聲吩咐隨侍太監梁勝道:“怎麽回事兒?誰在慈寧宮大呼小叫,去看看。”

梁勝說:“是。奴婢就去。”

在孫太後還未及出聲阻止時,梁勝帶著幾個小太監先行入了偏殿。

偏殿裏,兩位老嬤在聽到叫聲以後,忙一左一右地上前鉗制住了徐意。一個反剪她雙手,一個拼命捂嘴兒。

掌刑嬤嬤喝道:“你先去關門!”

那位嬤嬤遂又趕緊跑去關門,然而,門捎還沒來得及插上,去關門的老嬤先一腳被個青衣太監踢開了。

瞥見屋內情形,梁勝一甩拂塵,嗓音尖細地喝道:“光天化日的,這是在做什麽?都給咱家停手!”

梁勝是景豐帝身邊的大太監,徐意不認識她,太後身邊兩位老嬤嬤卻是識得的,他來了,代表皇帝必然也到了。

掌邢嬤嬤忙松開手,跪下道了句“大伴”。

徐意聽到這個“大伴”登時領悟出是救星來了,很好,她這個時機抓得正正好!

她馬上進入角色,也學著那位嬤嬤,端正地跪伏在地上,垂首叫了聲“大伴”。徐意特地選了個角度,把自己手背上的傷恰到好處、又不顯刻意地露出來。

梁勝知道帝王今早趕到慈寧宮來,是為了徐家的這個小丫頭。眼下見她衣衫淩亂,發髻都不齊整了,明白她肯定是在宮裏吃了虧,在這兩個老嬤手下受了折磨。

太後啊,您老人家好端端地怎麽忽然跟蔣國公府過不去呢。

梁勝心裏嘆口氣,他瞪了那兩位嬤嬤眼,不再理會她們,只對徐意道:“徐姑娘請起,皇上要見你。”

竟然是皇上!徐意以為最多是個貴妃,沒想到直接把宮裏最大的老虎招來了。

別怕別怕,徐意在心裏安撫著自己,皇上也是人。

徐意暗自深吸口氣,她不多說任何話,只規矩地從地上起來,而後輕輕點著頭。

梁勝既然能在宮裏混到大太監,那麽自然知道宮中有多少下作的刑罰手段。但見徐意背後衣裳有些整齊的像是棍子打出來的痕跡,再看這小姑娘受了刁難居然連眼淚都不流的模樣,他心讚著:小丫頭不愧是蔣國公的女兒,有大家風範。

為著賣好給徐彥,梁勝寬慰道:“待會到了皇上面前,徐姑娘若有委屈,可以直言。”

徐意沒料到能得到一句這樣的話。

——那我就不客氣了,徐意心想。

她紅著眼圈,適當地流露出一點兒屬於小姑娘的難過,她說了聲:“多謝大伴。”

梁勝著小太監先領徐意到了前頭正殿裏,自個又拿著拂塵在屋中轉悠了圈,他走到桌案前,見桌案上鋪滿了茶葉和水漬,而在這一片狼藉中,還有幾張被打濕了的宣紙,他遂撿起來瞧瞧。

宣紙上的墨跡已被暈開,只偶爾能見到零星幾個沒被打濕的字。乍一見到極為工整的蠅頭小楷,梁勝便怔住了——他是掌印太監,當然見過陸紈的筆跡,也對孫太後那些暗中的情愫隱約了解一點兒。

這下子,孫太後強留徐意在宮中,且令兩位老嬤對她刁難又責打的原因陡然清晰起來。

梁勝心中惶恐又駭然,他趕緊將這份被打濕的宣紙收進懷裏。

臨走之前,見地上還飄著一張紙,那張紙是屋子中唯一一張沒沾上茶葉碎末的,紙上赫然幾個油手印,他瞅了眼另一張桌案上的稀粥和薄餅,視線再次轉到那兩位跪著的老嬤身上。

梁勝將這張沒被打濕的紙也收好,他一揮拂塵,沈聲道:“你們別跪著,跟咱家一道來。”

徐意被小太監領著進了慈寧宮的正殿裏,景豐帝與孫太後正各自落座。

昨兒在壽宴上隔得遠,這尚是徐意第一次近距離面聖。因為剛下朝,景豐帝還穿的一身明黃色盤領朝服,上繡龍、翟紋及十二章紋,頭戴雙龍金絲翼善冠。景豐帝未滿不惑之齡,但許是日日為國事操勞之故,他的鬢角已生出一縷白絲,正襟危坐之時,那不怒自威的君主氣勢絲毫不減。

雖然素聞當今聖上是秉性溫和的君主,但徐意心中仍舊不敢大意,她沒再走神,連忙打起精神,專心致志地面對著之後可能要來臨的狂風驟雨。

徐意上前兩步,規規矩矩地拜倒,垂首行禮道:“臣女徐意叩見吾皇萬歲,叩請太後金安。”

徐意走進殿來的幾步功夫,景豐帝已自上而下地將她端詳了一遍,見她容顏清麗,禮節也算大方得體,心中較為滿意,已對她先下了個評定。

他道:“平身吧。”

“謝陛下。”站起來後,徐意沒敢擡頭,她一雙手規矩地垂在身前。

這個動作,極容易讓人瞥見她手背上鮮明的那幾道傷痕,景豐帝和孫太後同時皺起了眉。景豐帝的臉色幾變,孫太後的眉心也微微顰蹙。

景豐帝扭臉,不言不語地與孫太後對視下。景豐帝的眸光黑壓壓地,孫太後唇瓣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麽。

這時候,梁勝終於帶著兩位老嬤姍姍來遲地趕到了。

“奴婢給皇上請安。”老嬤們跪地叩首。

景豐帝瞇眼,未叫她們起,只以手掌輕拍了下桌子,他沈聲道:“說說,剛才那聲尖叫,還有徐姑娘手背上的傷,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兩位老嬤相互對視下,立即趕在徐意說話之前搶先開口,掌刑嬤嬤答說:“皇上明鑒,奴婢們甚麽都沒做,那聲沒有分寸的叫喊是徐姑娘發出來的,她手背上的傷也是她自己拿棍子打的,不僅如此,她還打了老奴一巴掌,您瞧。”

掌刑嬤嬤將半邊被打腫了的臉展示給景豐帝和太後看。

景豐帝面無表情,孫太後則皺緊眉。

掌刑嬤嬤道:“奴婢只是奉太後主子的命,監督徐姑娘抄寫經文,就算對徐姑娘嚴厲了點兒,不過是怕徐姑娘到時辰完成不了娘娘交托的任務,沒想到徐姑娘的性子如此桀驁。”

“娘娘要為老奴作主啊。”掌刑嬤嬤哭著伏在地上說。

“抄寫經文?”景豐帝略一挑眉,他側首,這聲疑問針對的是太後。

孫太後一臉無動於衷的神情,她道:“是我吩咐的,早前不是告訴了皇帝,我瞧這丫頭與我投緣,遂屬意她來代我抄經。”

景豐帝眉心微皺,他對徐意道:“徐意,你有沒有要分辨的地方?”

徐意深呼吸了幾下,她低眉斂目,沈沈穩穩地答:“臣女有。”

“那就說來。”景豐帝道。

徐意閉眼,須臾,又睜開,她字正腔圓地道:“嬤嬤有幾句話說得是對的,尖叫是臣女發出的,臣女也確實打了她一巴掌。”

她認罪太快,堂上所有人皆大吃一驚。

梁勝和景豐帝不禁向她投去打量且訝然的目光,掌刑嬤嬤則得意洋洋地擡著下巴,孫太後亦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嗤。

“哦?”景豐帝略一沈吟,他的語氣與先前的溫和比起來,乍然低沈了幾分,嗓音聽著不辨喜怒,“這是為何?”

徐意低首跪地,她一顆泫然欲泣的眼淚終於在此刻於眼眶中滴落,她委屈而不平地抹了抹眼睛,低低道:“皇上恕罪,臣女是被逼狠了。”

“太後娘娘讓臣女抄經,臣女倍感榮幸,不敢馬虎。可不知道哪裏惹惱了兩位嬤嬤。自昨夜戌時三刻開始,一直到今日辰時,臣女不吃不喝,不曾有一刻停筆,但凡筆尖微有停頓,嬤嬤的竹棍子便往臣女身上來。”

“臣女不是鐵打的人,方才好不容易抄完了一本經書,想找嬤嬤們要點吃的,討杯水喝。誰知嬤嬤看過臣女抄的經後,突然大怒,她將一杯茶水潑在臣女抄過的經文上頭,臣女的心血頓時全毀了。”

“臣女自認對太後尊敬有加,抄經時也竭盡虔誠。可從昨夜起,臣女一再被兩位嬤嬤欺壓,見一夜辛苦驟然全廢,實在是生氣,也為太後娘娘感到不值,這才沒有按捺住脾性,打了嬤嬤一巴掌。”

“至於臣女發出尖叫,是因為嬤嬤吃了臣女的巴掌後,不甘示弱地拿起棍子打臣女的手背,臣女不想再受她們欺負,奈何雙拳難敵四手,只能以叫聲求援。”

徐意顯然是個很會撒謊做戲的人,這番話的內容八分真兩分假。

且她雖然非常恨太後,但是她自知在這個時代裏,憑一己之力絕不可能拉太後下臺,遂只針對那兩位鞭打了自己的嬤嬤。

反正來日方長,眼下能收拾誰就收拾誰。

聽了徐意的話,景豐帝居高臨下地拿一雙狹長雙眸審視她。

徐意是真的抄了一夜經文,加上她久久沒有喝水,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嘴唇已然有些幹裂,面孔也顯得清臒蒼白。

景豐帝沒開口,但他心裏對徐意的辯白多少信了兩三分,只有一點很奇怪,景豐帝眉心微擰。

還不等景豐帝做出裁定,掌刑嬤嬤便情緒激動地反駁道:“撒謊!”

“她在撒謊!奴婢沒有碰徐姑娘,她的傷是自己打的,那茶也是她自個潑到宣紙上去的,根本不是奴婢們潑的,奴婢挨都沒挨她抄完經的紙。況且,奴婢奉命監督她抄經,她沒按時完成任務,奴婢也討不到好,何必要故意毀掉她抄完的內容?徐姑娘在使苦肉計,她妄圖欺瞞皇上太後,望皇上明鑒,太後娘娘明鑒,”掌刑嬤嬤大聲地辯白道。

徐意的頭始終叩在地上沒有擡起來,她抽著鼻子,嗚咽地道:“臣女沒有撒謊。”

“嬤嬤說沒有碰過臣女,可臣女不止手上有傷,還有肩背上也有傷。就算手背上臣女能自傷,肩上臣女如何自己打?”徐意道,“嬤嬤還說沒有挨臣女抄完經的紙,但臣女遞給嬤嬤的紙上尚有嬤嬤吃東西時留下來的油指印。臣女從昨夜進慈寧宮後便沒有進食,若不是嬤嬤挨過,那油指印難不成是耗子留下來的麽?”

孫太後見她如此能言善辯,當即冷冷哼了聲,她斥道:“皇帝,徐意的話前後矛盾,無法自圓其說,的確像出苦肉計,誰是誰非皇上心中應該有數。”

景豐帝微微皺著眉。

這時候,梁勝走上前兩步,他從懷中掏出了幾張宣紙,恭敬呈了上去,他道:“這是奴婢在偏殿裏撿到的,想來就是徐姑娘謄寫過的經文,皇上您瞧。”

景豐帝隨手接過。

第一張紙上果然有幾個信手沾上的油印子,景豐帝瞇眼打量了掌刑嬤嬤眼,見她雙唇上還泛著油光,他皺眉。

視線再往上,景豐帝的目光一頓,他見到紙上那排與他的內閣輔臣陸紈的字跡如出一轍的蠅頭小楷,再想到昨日的萬壽聖節上,孫太後堂而皇之地要陸紈當著眾人的面為她演奏《長壽樂》。

景豐帝的臉色登時變得暗沈,透著股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霾。

——難怪要潑茶毀掉,難怪太後要留下徐意,難怪她忽然和蔣國公府過不去,癥結原來在此!

景豐帝的眼眸黑涼涼地,他隱晦地看了孫太後眼,孫太後不明所以,下一刻便見到景豐帝狠狠拍著桌子,眼露寒光道:“將這兩個欺上瞞下的老刁奴拖出去,每人杖五十。”

杖五十!

叩首在地的徐意的嘴角忍不住微彎,她的心裏快意起來——宮裏的板子挨一下都要皮開肉綻,何況是五十杖!這下子,倆老貨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大半條命。

好好好!

徐意感覺自己被她們打過的肩背處都沒那麽疼了。

兩位嬤嬤面如金紙,哆嗦爬上前去,一左一右地抱著孫太後的大腿,哭天喊地地喚著“太後”。

孫太後見景豐帝突然在自己宮裏發威,且挨罰的還是慈寧宮的宮人,她當即不大高興,孫太後冷著臉問:“皇上什麽意思?”

“是覺得我不該讓徐意替我抄經,還是不該讓她們去做監管?”

景豐帝沈聲說:“朕懲戒這兩刁奴,與母後無關。”

“請母後不要插手。”

景豐帝溫和雅度,是個很少發怒的帝王,他這副大發君威的模樣讓孫太後怔了怔,她一時竟然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

“還楞著幹什麽?”景豐帝見左右沒有行動,又重重地揚聲喝道,“拖出去!”

內侍們見太後開口求情,以為皇上會順勢借坡下驢,從輕處置。如今看帝王的神色卻知道,慈寧宮這兩位老奴是惹了帝怒,立即有人上前,在哭喊聲中毫不留情地將她們拖走了。

在宮裏頭,板子是收著打還是用全力打,也是有講究的。內侍們見二人是太後身邊的人,原是打算留一手,給她們留著命,可眼下瞧皇上怒氣沖沖,哪裏還敢放水,一仗打得比一仗狠,於是這兩位老嬤都沒撐過五十杖,不到三十杖時皆咽了氣。

這些情形,徐意暫時還不知道,景豐帝在吩咐人拖走那兩個嬤嬤後,當即對她也做了判罰。

“這兩老刁奴狐假虎威,狗仗人勢,讓你受了委屈,朕已替你發落。”景豐帝的聲音端方雅正,他道,“但你脾性刁蠻,對太後宮裏的人也敢擅自動手,可見以你的心性,不適合待在宮裏,更不適合待在太後身邊。”

“即刻回府閉門思過半個月。”景豐帝淡淡道。

這話名為懲罰,實際卻算是一種解圍。尤其“閉門思過”跟“杖五十”更是天差地別,怕太後再出來攪局,徐意連忙頓首道:“是,臣女知錯,一定謹記皇上的話,回府後會時刻反思自己。”

景豐帝“嗯”了聲,他揮揮手,對梁勝使個眼色。梁勝明白過來,徐意起身的時候,他幫忙攙一把,低聲道:“徐姑娘,跟咱家來。”

徐意跟在梁勝後頭,過了一夜,她終於走出慈寧宮的大門,見到了新鮮的陽光,她心裏百感交集。

梁勝看她情緒低落,笑著安慰道:“咱家知道徐姑娘受了委屈,但陛下還是很聖明的人啊,這不第一時間幫姑娘出了氣?徐姑娘回到府上,可以好生歇息養傷。”

徐意點著頭,說句“是”。

梁勝打量她眼,又別有深意地笑道:“宮裏事宮裏了,出了宮門,徐姑娘安心過日子,就不要再惦記昨夜的事兒,也免得國公爺和國公夫人跟著一道擔心。”

這話是在敲打了,警告她不可把太後著人刁難她的事情跟外人,尤其是跟蔣國公夫婦講,畢竟皇帝不可能因為她懲治太後,且皇上還要重用徐彥。

該死的封建王權,徐意心裏罵一句,嘴上卻不得不笑道:“大伴放心,我都省得。”

梁勝見她機靈剔透,也高興自己省了不少嘴皮子,他從袖中掏出一支藥膏來遞給徐意:“這是上好的金瘡藥,可以治徐姑娘身上的外傷,姑娘收好。”

徐意福身道謝。

梁勝喜她大方懂事,遂又一招手,叫來幾名內侍:“替徐姑娘洗臉梳頭,再擡一頂軟轎來,送徐姑娘出宮,姑娘一宿沒合眼,可以在轎中歇歇。”

這是梁勝個人給徐意的一點好處,徐意確實又困又餓又累,不大走得動了,她這聲謝謝道得比方才幾聲更真誠。

不一會兒,轎子擡到,她掀起轎簾,鉆入軟轎內,這一夜驚心動魄的慈寧宮之行終於徹底落下帷幕。

陸承一大早就在西華門的門口等待,見到宮門前慢慢出現一頂青色軟轎,他心弦一動,忙大跨步走了過去。

從轎上走下來的人正是徐意。

轎子一路顛簸,加之她後背肩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因而她在轎子裏沒有睡著,反倒更加昏沈。六七個時辰沒有喝水用膳過,被大太陽一照,她感覺自己有些撐不住了,走幾步路都可能隨時暈倒。

徐意定在原地,她扶著腦袋,穩了穩腳步。

“阿意!”陸承趕過來扶住她。

見徐意面色慘白,身上還有挨過打的痕跡,嘴唇也幹裂得很。陸承在心疼之餘,心中同時急速升起一股濃濃的戾氣。

她手背上的傷痕瞧著嚇人,陸承不敢握她的手,只扶住徐意的兩側手肘,他啞聲地道:“阿意,走,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誰知陸承的手正好捏到了徐意被打過的地方,她有氣無力地“嘶”了聲:“九郎,別碰我,有點疼。”

陸承本就怕她藏在衣服裏看不見的位置還有傷,所以手中根本沒使多大勁,哪知居然這樣也會疼!陸承的面色泛青,他已經很少生出如此強烈的想要毀天滅地的殺意。

他用力咬緊腭骨,壓制住胸腔中的那股顫動。

陸承突然將徐意打橫抱起,一手托著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雙腿,他道:“這樣呢,這樣有沒有碰到你受傷的地方?”

徐意此時力氣耗費過多,幹脆任由他抱——九郎的胸膛和臂膀都很強大,一如既往地有力量。被他打橫抱著,她甚至忽然想起那次在土匪窩裏,他孤身來營救她的情景。

徐意埋首在陸承的胸膛前,聞著九郎身上的味道,好像都會讓她覺得很有安全感,她低聲說:“好些。”

陸承抱著她,邊向馬車走去,他邊小心翼翼地問:“阿意,昨夜,太後給了你很多委屈受是不是?”

不知怎麽,聽到這話,徐意忍了很久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這一夜裏,受的所有刁難瞬間有了個傾訴的出口。

徐意抽泣了下,她身上沒帕子,她也不嫌棄,幹脆用陸承胸前的衣襟擦了擦眼角,她老實說:“是。”

“她欺負我了,九郎。”徐意哽咽地道。

陸承抿緊唇,他沒有說話,抱著她的那雙手無故緊了緊,他呼吸加深,眸色略暗。陸承俯身,他用自己的額輕輕地貼了貼她的額頭,他安撫道:“沒事兒,阿意別怕,出來就好,往後……往後再不會發生此類事情。”

徐意很累,一時竟沒能察覺出陸承話裏的深意,她只是與他額間相對,這樣體溫相接的感覺令她覺得很安心,她輕輕地“嗯”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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